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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 天涯的海

来源于:陈启文发布于:2021-09-30 13: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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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1962-),湖南临湘市人。新生代重要作家,被媒体誉为60后代表作家和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作家之一。1983年开始创作,在全国

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约500余万字。

 

天涯的海

 

你只要闭一下眼睛,再睁开,透视画面就完全变了。

---引自卡尔维诺:《帕洛马尔》

 

我在大海里游了许久。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人。

我没有像帕洛马尔先生那样伫立岸边观浪。事实上我有点害怕面对大海。那种站在世界尽头的感觉,无疑产生了震慑人的力量。我抬头望着视野的尽头,心里发虚,不敢再往前迈一步。这让我想到毕飞宇的一篇小说,那个放鸭子的少年,他拿着竹篙赶着鸭子,要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这一次不成功的探险损失惨重,那些鸭子全不见了。鸭子呢?少年说,掉下去了,还在往下掉。

这种从世界的边缘坠落下去的感觉,对我这样一个中年人不是过时的天真,而是更加惊心动魄。我倍感个体生命的渺小,人类占有时空的局限。或许在面对一座高山时,偶尔还会被狂妄骄纵出一种征服大自然的野心,想要把磊山踩在脚下,而站在天涯,面对广袤无涯的南中国海,你没有一丝一毫无根据的狂和野心。我喊了一声,像所有站在天涯的人一样,不喊十分难受。然而我拼尽了全力而悠长的呐喊,就像一声呻吟和叹息。我感到我很弱小。又想到帕洛马尔先生,卡尔维诺借用美国加州帕洛马天文台来为他命名,那里有世界上直径最大的天文望远镜,可以对事物进行“大倍数放大观察”。人类都有超越自身局限、了解世界甚至探索宇宙的渴望。帕洛马尔先生想干什么?他其实并没有人类的奢望,他并不想了解整个大海、整个世界,他只想搞清楚世界和大海的极小的一部分是怎么回事,“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要看看海浪的一个浪头。”然而,连这极小的一个愿望他最终也没能实现,他捕捉到了一个浪头,后边的浪很快就赶上并超过它,前浪似乎又拖着它一同涌向岸边,最后却转过身来反扑向它。你很难把一个浪头和另外的浪头分开。在处于不断变化的世界之中,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我们无法了解整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们同样也无法搞清楚世界极小的一部分是怎么回事。天才的卡尔维诺。他其实无意于观赏

大海的风景,而是为了揭示我们的宿命和处境。帕洛马尔先生喻意为了世界上最尖端的现代化科技水平,但也无法解决人类永恒的困厄。

天涯,天的尽头。我因此对“天涯”这一古老的命名有了个更深一层的理解。先辈们似乎早已猜透了后来者的心思,就像大海猜透了人类的心思。人类面对大海,面对大自然,或许永远都怀有一种神秘、敬畏的心理,如果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挑战者征服者的心态,那可能会真的像那个放鸭子的少年,从世界的边缘上坠落下去。

天涯,我们的天涯,我们的大限。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超越这个大限,融入大海,化身为一滴海水。这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但你先得把衣服脱掉,无论多么高档的名牌,你还得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放下,这包袱里或许装满了钞票、信用卡、手机、手提电脑、数码相机,但你无法把他们带入大海,它们是那么害怕水,害怕海水里的盐,一触到大海,全都会变成垃圾。人类走进大海,就像走向上帝,谁都是平等的。海里已游着不少人。和我一样都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只剩下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遮羞的那一小片树叶了,分不清谁是小贩谁是大款了,分不清谁是谁了。男人对男人也充满了好奇,那种好奇以一种小男孩天真幼稚的方式流露出来,有意或无意地去看对方身上长着的东西。谁他妈的都一样,你身上有的我身上也一个零件都不少,都全须全尾,像鱼,活泼快乐地游在一起。

我理解了。为什么鱼可以一天到晚在海里游,为什么在最黑的夜晚也会光彩照人。我终于发现世界的后面确有另一个世界。她是蓝的,太阳是蓝的,天空也是蓝的,而大海更加寂静的蓝,蓝得无限深远。在闪亮的浪谷之上,我感到我的眼珠子都是蓝的了,一直蓝到内部,你感到一股透心的蓝,萦绕弥漫,直到整个身体都晶莹剔透。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心还在那里。

如果再深入下去,你会碰到交配的鱼。鱼在交配之后你能够看出来,样子成熟得要命,甚至很性感,很淫秽。但你一点也不觉得脏,所有的鱼都比人干净。你要觉得脏,那一定是你心里不干净。人有太多的肮脏念头,鱼没有。在一种无知的欣悦中鱼尽情享受着生命交欢的快乐,鱼水之乐,只有真正融化在大海内的生灵,才能感受。

人有时候,其实不是多了一个身体,而是多了一个脑袋。那里边什么都有。那些顽固的硬结,那些纠缠在心里的各种念头,那些莫名的阴影,是该沉在水里好好泡泡了。你跋山涉水来到天涯,其实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启示,你更需要接近一种色彩,一种味道,一种人类永远无法营造的境界。把脑子沉入水里,身体就会变得十分轻盈,无论多么沉重的身体在大海中都会轻得像匹羽毛,只要你的姿态是深入的,不会游泳的人也能浮起来,浑身像鱼一样亮闪闪的,多余的东西一沾到身上就会像水珠一样淌下去。你感觉到自己快把自己游化了,游得像没有了一样。

这样你可以躺在海上了。天空会在这样的视野变得更加高阔,天体之间没有任何阻隔,上千只海鸥从夕阳后面飞过来,飞满你的视野,透明的云影倒映在水中,那么白,像是神仙驾来的。这都是你平时没看见的,你看见了她像没看见的,你现在终于看见了,你的身心便格外宁静,你感觉自己在一朵浪花上飘荡,是的,只要一朵浪花,就能让你的灵魂十分优美地飘荡起来,能让那涟漪慢慢的很有趣地扩大;这样你就可以回头望望了,那是你路走来的方向,你看到了天涯,看到了海角,看到了海水轻轻拍打的沙滩和远处淡蓝色的寂静山岭,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岸,那条漫长的,永无终点的海岸线,对于每一个从大海里爬上来的人,突然具有了彼岸的意义,又让你感到有了一个归宿。从海里上来的人,个个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红润鲜活,仿佛重生。你的身体不再是干燥的,你的脸上不再是贫血的表情,当风尘与铅华洗净,分明有一种味道渗透了你的血液和生命。那是盐,它的存在只为让伤口弥合,让血肉生长。

此时你再次面对天涯的海,不再会瑟缩在大地的边缘。你的生命与大海竞有了如此深刻的联系,一种久远亲切的情感,种类似于故乡的感觉,开始在夜气的湿润里苏醒。当极远极远的海平线上开始闪烁出忽隐忽现的星光,蓦然回首,你还以为是遥远的故乡燃起的灯火。

人类最早的故乡,或许真的是大海吧。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