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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蕙芳 去远方

来源于:孙蕙芳发布于:2021-09-13 14: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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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蕙芳,女,被称为一位忠实的乡土守望者。她凭籍对乡村生活刻骨的情感记忆,凭藉女性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在长达20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推了几十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

 

去远方

 

确实梦想过天涯海角,那是身体里蓄满了某种东西,那东西几乎就要泛滥成灾的时候。那时的天涯海角,在我这里即是个实在的地方,比如大陆的南端,祖国最大的一个海岛的西部,又是一个虚妄的所在。说虚妄,是说它在我心里,一直拥有情感的纬度,比如当我被一种东西鼓噪着想逃离现实的时候,那非现实的远方,就是天涯海角。

在北方城市大连居住,要说在国土上找到一个远方会有很多,西藏,内蒙,青海或新疆。可是,在那些险些把生活搞坏的年月,心底里汹汹燃烧的惟一念头,就是携一个梦去天涯海角,去无方。这种想法的生成,跟某条道路的不能畅通有关,只有走不通路的人才会产生奇思妙想,就像小草在出土时遇到障碍,会从另一端钻出来。而在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中,天涯海角似乎是检验真情惟一的地方,所谓海枯石烂心不变。那时我乐于看天上的飞机,不管是从大连起飞还是飞往大连,它们从我家楼上飞过时,我都长久地追逐它们燕子似的身影,追逐它们身后云样的烟雾,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消失了,也许落在了大连周水子机场,也许去了大连之外的任何一个城市,可是不管去哪里,它们都无一例外地牵动着我去远方的梦,因为那个时刻,心底的某个部位总是胀胀的疼,总是有一种见根见底的绝望。

无疑,我是一个多梦却从不敢去实践梦想的人,或许恰因为不敢实践,才愈容易多梦,才愈容易被梦想燃烧。说起来,既然天涯海角当成远方,坐飞机去一次,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再远,也是可以到达的。可是问题在于,它在我心里不是地理的结度而是情感的纬度,那跨跃地理的飞行让我恐惧,似乎只要飞了,跨跃了,现实平静的生活就一遭被打翻了。恐惧又盼望,渴望激情又害怕激情,患得患失的结果如同一手推门一手拉门,力的相互抵消,最终只有原地不动,只有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日子从眼前滑过,只有眼见着远方的天涯海角被一个又一个日子隔至海角天涯,让你越来越感到无法捉摸,遥不可及。

应该承认,我已度过四、五十个年头的冬天了。说冬天,是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仿佛一个隔岸观火的闲人,不但丧失了爱的激情,对曾经的激情都产生了怀疑,不但对曾经的激情产生怀疑,即使看到有火焰在眼前燃烧,也无法感知它的温度。在公园的深处,在山道的边缘,偶尔看到相拥的男女,我居然怎么都无法体会他们的感受,常常觉得他们可笑。这样的日子倒是让人平静,可是太平静,太没有波澜了,注定要生出虚无感。在虚无感没来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就像以前从不知道受阻的激情会使人向往天涯海角一样。虚无与激情受阻,同是搞坏你的生活,可这搞坏和搞坏的状态完全不同,激情受阻,你会觉得生活还在,生活的方向、意义还在,只不过它们在了远方在了别处:而虚无却不同,虚无让你身心悬空,找不到方向,看不到意义。重要的是,它搞环了你的生活,你却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你擤紧了拳头,攒足了劲,就是找不到对手。应该说,和它遭遇,我几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拼命地寻找责任,努力让自己感觉被现实需要,比如接母亲来家里住,接嫂子来家里住,比如一次又一次地下乡走访,到穷困山区的老百姓家住。可是令人痛恨的是,无论我如何折腾,终是没有把自己折腾到现实的世界里去,我的身体在现实的世界忙碌着,我的心却一直清冷地站在世界之外。也就是说,明明就在火热的人生里,却感觉不到人生的火热。

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这样麻木的看不到敌人的奋战中得到的机会。商震的电话里没提天涯,也没说海角,只说去三亚,但它在我内心里迅速就被天涯海角替代。它被天涯海角替代。着实让我大气压振奋,但这振奋绝不是触及了那个激情燃烧岁月里的梦想,不是!只是觉得朋友为我虚拟了一个敌人,让我的生活暂时有了目标而已。一些年来,把虚无的生活过下来,正是得益于这样一些突如其来的目标的出现。因为,只要有了这样的呼唤,你总得对眼下的生活有所安排,孩子由谁带,一日三餐怎么办,你总得去注意要去的地方的温度,去准备穿什么样的衣服,订几点的机票…

出发是五月二十日,因为大连没有去三亚的飞机,必须从北京转机,早上八点我就上了飞机。应该说,在我有了暂时的目标的一通忙乱中,确有过这样的闪念:人生真是奇妙,某些东西,在你苦苦的求着的时候,它不会到来,而你放弃了它,它反而从天而降。我早已不再想念天涯海角了,如今却有了机会。然而仅仅是闪念而已,并没由此而去更深地触及那曾经苦求着的时光,因为我的心上已经裹了厚厚的由时光做成的盔甲。说起来也真是巧合,都已经是人间五月天了,我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我不但穿了毛衣,旅行箱里还装了无数件毛衣,可见寒冷是怎样吓怕了我震慑了我。然而可耻的是,在北京机场,看到一直通话却未曾见面的商震先生穿着短袖T恤,看到几年前曾有过一次同行的徐小斌女士只穿一袭纱料套裙,我不但没觉得自己有多么过分,反而觉得他们过分。倒是上飞机之后,穿了毛衣和外套的我居然一点都不感到热,而徐小斌却觉得热,我对自己才有了一丝怀疑,怀疑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三亚的地面温度是摄氏33度,穿着毛衣的我无疑成为笑谈,可是除了额头微微有点汗没有任何热的感觉。这让我想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坚冰融化非一日之功。我们仅仅是到了三亚,可是在我心里就已经是天涯海角了,在我的情感纬度里天涯海角从来就不是一个具体的所在。然而,飞机改变了这切,当飞机将远方变成现实,我才知道现实的天涯海角和三亚根本不是一回事,三亚是一个市的名字,天涯海角是三亚市的著名景点。也知道远方的现实真实的不能再真实,具体的不能再具体,比如从机场驶出来的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椰子树和盛开的三角梅,这些植物,作为热带的符号,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可是惭愧的是我从来就没把生长于热带的它们和心目中的远方联系在起。尤其从来就不知道远方的天涯海角是爱情故事的集散地,被当地人称为情爱大世界。

热的感觉是从当天晚上才开始的。晚饭之后,本次活动的接待方三亚旅游投资公司总裁杨其元先生带我们去鹿回头公园。我仍然穿着毛衣,不过是将厚外套换成马夹。在此之前,我无数次地亲近过海,也无数次地逛过海边公园,大连就是一个海滨城市,可是这里夜风的潮润,夜色的幽暗,林间的宁静,是我从没见过的。这并非因为公园深处,有一座巨大的鹿回头石雕,石雕里蕴藏着一个流传已久的爱情故事,给公园带来一种神秘气息,不是。那石雕确实巨大,有十五米之高,那故事确实神奇,只被追赶的鹿回头之间变成美丽少女,与追赶的少年倾心相爱,可是恰因为石雕太高大,故事太神奇,我无法亲近。真正让我热起来的,还是另一个故事,那其实不是故事,而只是一句话,杨其元先生在介绍公园景点时,告诉我们,在这个公园,有一个叫“玫瑰抱”的“情花村”,玫瑰是情花,在海南本土黎族的语言中“抱”就是村的意思。所以这里也被子人们称为情爱世界。到底这句话中的哪一部分打动了我,我说不清,反正当听完这个介绍,我的身体忽然有了燥热的感觉,颈窝和额头,顿时沁出湿漉的汗。我在想,那个村的历代村民,他们是否都是一些在激情受阻后梦想天涯的实践者?

在远方的现实中,衣服是一件一件往下脱的,先是由两件变成一件,之后是毛衣换成夏天的短袖。在别人的眼里,这减的速度一定太慢,可是在我这里可能往下减,能让我一点点感到身体里的热,能让我流出辣辣而不是湿漉漉的汗,就已经是奇迹了。因为多久了,我已经没有热辣辣的感觉了。热辣辣的感觉,首先是杨其元先生传达出来的。在天涯海角风景区,杨先生站在烈日下,汗水从额头流到远古,又从远古流到双鬓,关键是天涯石和海角石相隔五十米,厮守了亿万年,留下的时间的空间太大它们又有着庞大的石头家族,它们给热爱三亚的杨总留下了太多讲解的内容。爱情的,仕途的,历史的,现实的。事实上,杨总已经不是简单的讲解,而是在讲解中融进了自己的理解、发现和

创造,他说他曾无数翻阅古书,从中考证这里一石一景的来历。杨总的汗水自然要感召我的汗水—你总得跟他曝晒在阳光下,穿梭在历史和现实里。但更重要的还是钻过天崖石的石门,看到海角石的瞬间:两块巨石亿万年斯守却不能走到一起,这让我震憾!在那一瞬,我的心里身外忽然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我似乎懂得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句子: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五十米,真的不算远,可是这是世界上最最难以跨跃的距离。这如同心心相印的人被隔在了大河两岸,这是对生命最大的伤害。虽然,在天涯石边,在海角石旁,庆邦先生为我拍了照,但我并没做长时间的停留,几乎就是匆匆而过。不知为什么,当一心盼着身体热起来,让某些敏感的神经打开,当我发现身上的衣服确实不管怎么减都阻挡不了热,神经的触觉确实在一程程向南的旅行中敏感起来,我竟本能地生出恐惧,仿佛那打开的,不是激情的烈焰,而是烈焰后的焦土,是一场灾难留下的废墟。就如同这天涯海角石。

断肠人在天涯。伴着古人的忧伤和感叹,热辣辣的汗水淹没了我的眼睛,为了不至于迷乱了眼前的道路,我使劲揉着,谁知却把眼睫毛揉进了眼里,在那个下午,眼睛居然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眼白迅速充血。

如果说热是这里无法抗拒的现实,那么海水就是现实中无法抗拒的诱惑。没有海水,自然就没有三亚,就没有所谓天涯海角,更没有生长在这里的爱情故事。这里的海,毫无疑问是孕情爱的原始母体,它不经意间激发了人们身体里的情愫,是它太开阔太柔和又离人类太近,它亲近在每一个路边道口,不管你是不是本地人,都会让你觉得它就是你家的前庭和后院。关键是,当你的胸口和后背都透出了热辣辣的汗,你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跳下去?

说起来还是有所控制,不是怕烈日的曝晒,而是担心影响集体活动。还是在看完天涯海角石的午后,就跟徐小斌、商震嘀咕,晚上一定下海游泳

那是晚上八点一刻,徐刚老师,李存葆老师,韩作荣老师,舒婷,他们都回房间休息去了。也许,在今生里,他们已经下过无数海了,舒婷的家就在鼓浪屿小岛上,我是说,这海水里的风景一定早就装在了他们的内心,使他们即使在冰天雪地,在火山口,也不曾神经质地冷过热过;也许,他们心灵的瀚海足可以冲凉他们的身体,不需要再作别的选择。反正他们没有像我这样兴致勃勃。可是难道庆邦先生,小斌、商震心中就没有风光没有瀚海?

我们一道相约着往海边走的时候,每个人都掩饰不住激动海滩就在我们居住的金凤凰宾馆门口,我们沓拉着拖鞋,拎着浴巾,一路叽叽嚓嚓。商震兴致勃勃,看上去恨不能钻到海里过夜,可是到了海边,他居然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坚决不下,任我们怎么相劝。面对巨大的诱惑,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止步,他说他只想一个人在海边静静地呆着。后来才知道,他不下水,是为了给我们看衣服,我们这些人的人身安全,是他现在最大的现实,他必须回避所谓风景。谁知道呢,难道嘈杂的现实就能挡住心中的风景?没准,他只是想一个玩味而已。后来才知道,庆邦先生兴奋,是他心中装着无限风景,早就想找一个深远空阔的地方跟心中的风景对话了,因为他一下海就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啊—啊—;小斌,则自己就是一个瀚海,她兴奋,是急着丈量心里的海和身外的海谁更浩大,因为她下海之后看着远处好久时间没有声音。

这是一个长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的夜晚,说没经历过,是说就从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星空,北斗星仿佛是自家的灯火在头上闪烁:就从没有遇到这么柔软的沙滩,那细腻仿佛是优质的绸缎在脚下弹动:就从没感受过这么温润的海水,它抚擦肌肤的体贴入微无法不让人怦然心动。怦然心动,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关键是,我感到了怦然心动之后心口隐隐的痛。在那个晚上,我心中只有伤痛,没有风景,但我却跟着庆邦先生一起喊了起来,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敏感;在那个晚上,我心中没有瀚海只有一泓潜流,却在喊过之后也能望着远方久久发呆,因为我听到心底那泓潜流正冲击着海水,在海平线上回响。游在天崖海角平静的海里,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了,这是一些年来从没有过的,因为就是这时,我真实地看到了那被日光一直包裹着的过去,看到了那过去里左冲右突的激情,看到了那激情受阻后灰飞烟灭的苦痛。真的,在那个夜晚,我真实地感到了疼,那疼是下午在天涯海角石拍照时就一直躲避着的,现在,我直面迎上了它,因为我已经脱掉了层层外衣,我走进了水里,再也无法躲避了。关键是,现在,我不想躲避,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再冷了,不再麻木了,关键是,因为疼,我看到了身体的重量,并因此不再感到悬空、虚无。

这里,曾经是现实的远方,而现在,我不知道远方的现实又在何处。现在,我只有现实而没有远方,我只在一个疼的现实里。这实在应该感谢三亚,感谢天涯海角,感谢这样一个一层层脱掉外衣的晚上。

接下来,我过了两天真实的四脚着地的生活。说四脚着地,是说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场景,我都能看到一双眼睛,听到一种声音,感受到一种呼吸。那眼睛因为一小就屡受伤害显得冷俊而忧伤,那声音因为生性狂傲充满了孩子气的野蛮,那呼吸因为不畏磨难有一种类似草原烈马一样的粗粝。对于我,这简直就是虚拟了敌人一样。朋友为我虚拟了敌人,天涯海角却为我虚拟了朋友。确实,一切都是虚幻,都不复存在,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敏感得每一个毛孔上都布满了神经,使我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都能找到方向,看到意义。我的方向,当然就是他的方向,就是始终不离开他的方向:我的意义,当然很简单,只要有他在,做什么都觉得值得,哪怕得到一个满意的眼神,也会十

二分的知足,反之,就难过,这看上去很滑稽。

这样的时光,很快就接近了尾声。我们先是送走了舒婷,送走韩作荣老师,之后就是和三亚的杨总夫妇告别。在最后的晚宴上,大家都很少说话,大家不说话,也许是几天下来,太累了,我们看了三亚太多景点,我们的日程安排的太丰富,我们去看南山一百九十八米高的海上观音雕像,去自然生态园看嫁接的三角梅,鳄鱼,老虎,去三亚第二岛西岛看海底美丽的珊瑚,最后我们又从三亚坐三个小时的车来到海口。但是我觉得这不是重要原因,因为饭间的某一个时刻,徐刚老师叹气说,出来过得就是快,又要分手了。关键是,话说到这,我身边的徐小斌和徐刚老师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了一句佛语,“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心愈发地沉重了,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现实和远方?是不是每一个远方都能让人回到生命最鲜活最本质的状态?我在想,随着回程的开始,需一件件往身上加衣服,我会不会再次回到麻木里,回到虚无里?当然,我心情沉重,最重要的一点,是还没有离开海岛地面,就开始怀疑这两天生活的真实性了。在跟将军李存葆老师沾光的机场贵宾室,我一程程开始回忆。我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起来的,鹿回头公园的情花村,天涯海角石这之间上亿年的五十米,夜晚大海里的星空、沙滩、海水,这些情景分明都在,它不但在,还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那天把眼睫毛揉进眼里致使眼白充血。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感受不到自己当时的体温。我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也许跟加了衣服有关—因为害怕向北飞行越来越冷,我在机场的卫生间给自己加了衣服。可是这种情形的结果是,我觉得过去的几天很虚幻,像一场梦。如果说生活本身就是虚幻的,我不知道到底哪一部分生活是真实的。我问自己,那样一种疼,有过吗?那样一个人,有过吗?

事过一周,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北方的现实里了,在现实里静下来,我似乎看到了答案:那不过是一场梦!天涯海角就是场梦,是每个人的梦!

 

(2006年)